都是娃娃亲惹的祸

黔南日报 2025年10月12日

  向兆国

  今年7月,我又回到了老家,田野里浮动着青青禾苗,一片静谧安详,我正享受着习习凉风和沁人心脾的青草香,信步而行,竟无意间遇见了五弟(堂弟)。他正站在地埂边,卷着裤脚,裤腿溅满了泥点,弯腰在地里除草,动作迟缓而艰难。我注视着他那被岁月磨蚀、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,往昔那个聪慧神采、意气风发的少年,已经模糊得如隔水观花。只有那眼神深处,还隐隐约约地藏着一丝未曾熄灭的微光。

  五弟当年在学校读高中时,非常聪慧,尤其物理科更是班里翘楚。他头脑中装满了宏阔的宇宙和精密的公式,双手灵活得像是天生为实验仪器而生的;他整天埋头于物理课本中,仿佛那些物理定律才是他亲密的伴侣,那些定律与公式,是他梦想中通往大学的桥梁。然而世事难料,那一年高考前的暑假,命运却猝然转向了,他的前途就那样被硬生生地拽离了轨道。

  老家忽然有人来唤,五弟匆匆回去了一趟,回来之后却如同换了个人,失魂落魄,眼神黯淡无光。他终日坐在书桌前,心不在焉,愣头愣脑,书页长时间地停在某一页上,物理公式也黯然褪了颜色,笔尖在纸上久久踯躅着,划出些无意义的墨团。我们纷纷鼓励他,可那话语却像落入深潭的小石子,只激起几圈涟漪便消失了,“身似菩提树已空,何须一语堕春风”。他仍是垂头丧气,云遮雾绕,只字不答,仿佛灵魂已离窍而去。后来才得知,这趟回去,竟是为了他那桩早已定下的娃娃亲——也即他大姨妈家的女儿,已经与他有过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”的约定。

  五弟姨妈家见他学业精进,唯恐将来他“翅膀硬了”变心,便步步紧逼上门,执拗地要举行订婚礼,否则两家便要恩断义绝。在那个年代,多少亲上加亲的娃娃亲婚姻在乡村上演着,甚至被当作亲族关系的黏合剂。因此,双方老人不顾五弟的反对,一意孤行执意要举行订婚礼。在亲情重重围困之下,五弟终究“胳膊拧不过大腿”,无奈地缴械投降了。订婚那天,他呆若木鸡,嘈杂人声都像隔着厚壁传过来,他成了困在热闹中央的孤魂;他茫然听着众人的贺喜,眼神却像失水的鱼,空洞地游移,不知该停泊何处。

  自订婚之后,五弟整个人便颓废了,书卷如秋叶般被弃置一旁。他如同寺庙里心不在焉的小和尚,只敷衍着撞钟度日。高考放榜,他果然名落孙山。家境贫寒,自然无力再支持复读,他只能默默收拾行李,回老家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。那曾经承载着大学梦的物理课本,被锁进一个旧木箱子里,和红纸包裹的礼金、聘书一同塞进角落与尘埃为伴。书本中那些曾经滚烫的宇宙星辰,终于被田埂上的泥泞慢慢掩埋。

  后来,那门亲事也因种种缘故未能修成正果,五弟与另一女子成婚。为了养家糊口,他当过民办教师,也外出打过工,奔波劳碌着,只为维持家业。他曾经渴求的物理世界,最终只剩下在田垄上挥汗如雨的辛劳,以及为家人换取柴米油盐的沉重负担。

  我时常想起五弟的往事,这桩娃娃亲之祸,岂止断送了他个人的前程?那被血缘束缚的陈旧婚约,像一张无形大网,网住了多少青春翱翔的翅膀?当亲情与习俗假借“爱”之名而行捆绑之实,那“为你好”的浓情蜜意,便可能变成勒紧咽喉的绳索——在温情脉脉的网中,多少自由飞翔的翅膀被悄然剪断?这捆绑的绳索,由血缘编织,用习俗浸染,因循守旧如祖传的沉重包袱,却勒得年轻的心无声窒息。

  前尘旧事不堪回首,幸而如今婚姻自主早已是家常便饭。相信五弟的这种命途悲剧不会再重演,但愿五弟不要为这娃娃亲的祸患困扰,岁月静好地度过晚年。

  “白首闲数桂花落,旧伤逢春渐消黯。始信天公重迟暮,予我晴霞满金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