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维
打开《红楼梦》开始,我就一直在想着写一篇有点内涵的读后感,方才不辜负曹雪芹十年灯下摩挲。可提笔时又想到,曹先生以十年血泪织就的千红一窟,哪里是我这么肤浅的几行文字能够丈量?倒不如卸下包裹,让思路像大观园里飘零的落花,且行且驻,且泣且歌。
宝玉是什么?情的化身。通灵宝玉,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赤子之心。宝玉斩断红尘,看似了悟世情的大解脱,却让我在读至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时,总觉喉间哽着未化的雪。这哪里是佛门求渡的痴儿?他是提着灯笼在泥淖里寻花的诗人,是捧着落花对水葬仪式的祭司,更是将女儿们胭脂水粉偷藏怀中的情痴。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就是“偶开天眼觑红尘,可怜身是眼中人。”这双天眼在宝玉身上,分明是含泪带笑的。他看透三春盛景终成空,却仍愿为晴雯撕扇、为平儿理妆、为香菱换裙——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赤诚,恰似魏晋名士在浊世中摔琴长啸,以荒唐对抗荒唐。
大众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印象是什么?林黛玉漂亮有才,但心胸狭窄,命运可怜;薛宝钗识大体,但是思想封建,只知女德功名。读完红楼之后,才知黛玉真真如仙草,才情兼备,灵心慧性,是宝玉唯一的知己,更是林黛玉自己。那个在梨香院外听《牡丹亭》落泪的黛玉,何尝不是被礼教铁链锁住的灵魂?是“解语何妨片语时”的寂寞,是“自向秋屏移泪烛”的孤独,更是不小心说出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时的慌张可爱,是对下人们的悲悯,是不断不断的成长,却又在成熟的同时未及泯灭的少女魂灵。
世人总爱将钗黛置于天平两端,却未见金兰契后共饮一杯茶汤的暖意。而宝钗在滴翠亭扑蝶的刹那,裙裾翻飞如三月柳絮。金锁是她亲手戴上的精神镣铐——既要做“珍重芳姿昼掩门”的大家闺秀,又难抑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的豪情之志。是处处关心时时大体,也是会“扑蝶”的青春少女,她身上的影影绰绰微露不露的女子气,与展现出的更多的君子气共同组成了薛宝钗这个形象。这对并蒂莲,一个用眼泪浇灌灵性,一个用冷香丸压抑天性,终究都在薄命司的册页上殊途同归。
不知道宝玉在最后漫天大雪的出世路上,会不会想起那个冬天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?不知道黛玉在想到冷月葬花魂这句诗时,有没有想起当年诗社大兴才情大展的时日?红楼一梦终是空,人生到处知何似。陈春成在《夜晚的潜水艇》中,大胆设想《红楼梦》是“宇宙的秘密”:诞生,兴盛,衰落,死亡,白茫茫。
“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”,“红楼”的味,确实太难解了,也难用言语表达。在青灯柳岸与灞桥古刹之边,理解“寒塘渡鹤影,冷月葬花魂”;在红绡帐中与明月高悬之际,理解“隔座香分三径露,抛书人对一枝秋”;在名利世界与人情世故之中,理解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……
或许正如宝玉在芦雪庵联诗时,披着凫靥裘站在琉璃世界中的身影——明知雪终将化去,仍要留住刹那芳华。黛玉葬花,葬的何止是残红?更是所有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未竟之梦。
真正的红楼,本就不是大观园里的亭台楼阁,而是曹雪芹在悼红轩中,用血泪为所有困在命运迷局中的灵魂,筑起的一座纪念碑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