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静
巷口三轮车的竹匾里,枇杷黄得透亮,阳光在果皮上凝成蜜色的珠子,微微颤动时仿佛要滴下甜浆。这抹金黄忽地撞进眼帘,恍惚间,我又回到阆中古城姨婆家的小院 —— 十岁那年的五月,青石板缝里还沾着隔夜的露水,老枇杷树歪斜的枝桠上,果子正泛着诱人的光泽。
姨婆戴着蓝布头巾,和祖母坐在竹椅上絮叨家常,手边竹筛里罩着新摘的枇杷。“小妹儿,等露水干了再摘!” 她的川音软糯,却拦不住馋嘴的我。趁她们打盹时,我踮脚揪下颗泛青的果子,酸涩瞬间在舌尖炸开,惊得枝头青鸟扑棱棱飞起。姨婆醒来只是笑着摇头,转身从灶房端出粗陶罐:“莫急,拿蜂蜜腌一腌,酸果子也能变甜咯。” 琥珀色的蜂蜜裹着果肉,入口时甜得人眯起眼睛,连空气里都飘着蜜香。
高考后的那年夏天,我再次踏上阆中古城的石板路。推开姨婆家的木门,那棵老枇杷树却已不见踪影,只余院角新栽的青杏苗在风中摇晃。姨婆摸着我的马尾辫,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:“树老了,就该让新苗接茬儿,就像人老了要看着小辈长大……”她手背上的老年斑,像枇杷树皮上皴裂的纹路,倒叫我想起西安家里的老枣树,也是这般一年年地老去。
此刻站在西安早市里,看卖果人麻利地给塑料袋打结时,杨万里的 “枇杷分核薄,青杏点酸多” 突然掠过心头。可不是么,春光总在不经意间换了妆容 —— 上月还在城墙根下看槐花簌簌飘落,今朝枇杷已染透竹匾;前旬才见秦岭脚下杏树抽芽,转眼间叶片已在墙头织成绿网。生命里的酸甜,就像枇杷的蜜、青杏的酸,还没细品滋味,就被时光酿成了回忆的酒。
拎着枇杷走过护城河,岸边杏树结满青果,青涩的果实藏在叶间,像极了年少时藏不住的心事。忽然忆起已故姨婆的话:“再等等,等酸气退了,就能腌成果脯。”那时总嫌时光漫长如老城墙的青砖,如今却被生活的琐碎追着跑,才惊觉那年在阆中小院数果子的午后,早已化作指尖漏下的细沙。
人在浩瀚星河中,渺小如一粒微尘,百年之后或许只余一缕清风。可即便如此,生命仍要活得热烈而鲜活。就像崖壁间的苔衣,岁岁复绿;又如初夏枝头的枇杷与青杏,金黄的甜润、酸涩的清冽,都在时光里酝酿出醇厚的滋味。苏轼说 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”,世间本无十全十美,但若能以赤子之心接纳生活的每一种味道,在残缺中寻找圆满,于风雨里捕捉彩虹,那些酸涩终会熬成甘美的果脯,清甜也将酿成绵长的蜜浆。
“时光会把甜酿出来的”,姨婆的话在耳畔回响。枇杷的甜、青杏的酸,原是时光写给岁月的对仗。我们在成长中告别旧景,又在告别里期待新绿;在等待中褪去青涩,又在回甘里读懂人生。就像阆中的枇杷年年黄,西安的青杏岁岁酸,生命的枝头永远有新的果实,而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度,终将成为照亮前路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