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玉松
小时候,家里的木门上悬一把铁质挂锁,锁的表层已被岁月磨得锃亮,如父亲那饱经风霜皴裂的指关节,笨拙而结实。那时候乡间民风淳朴,家家户户柴门虚掩是常事,锁头不过锁“君子”罢了——就算有偷盗的人进屋,那也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。家里的钥匙只有一把,谁出门上锁,钥匙就会被藏于大门旁边土墙下的旧老鼠洞里,无论何时,家里父亲母亲、姐姐、哥哥、弟弟、妹妹,无论是谁回家,在老鼠洞里拿出钥匙就可开门进屋。旧老鼠洞里的秘密,成了我们全家人共同的故事。
一年秋天,稻谷收割完后,大姐出嫁了。每次回娘家,她轻车熟路,径直奔至鼠洞处,伸手便摸出那把沾着尘土的钥匙,进屋烧火做饭等候在田间地头忙活的父亲母亲。待父亲母亲从田间归来,推门而入时,家里的饭菜早已在灶上冒着氤氲热气。大姐,从厨房里探出身来,笑意盈盈。在母亲微微惊讶的表情下,大姐手里晃了晃那把刚从锁孔里拔出的钥匙。钥匙上似乎还沾着一些灰土,却分明已经被大姐的手心捂得温热了。母亲每每见了,眼角眉梢的笑便幸福地弥散开来,仿佛钥匙轻轻转动,门扇打开,一声“妈,我回来了”迎回的不仅是女儿,更有那被时光窖藏过的、原封不动的母女亲情。
长大后,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,也有了自己的家庭。钥匙便像贴身膏药,各式各样的钥匙,长的、短的,铜的、铝的,家门的、办公室的、书桌抽屉的……叮叮当当挤在一起,挂在腰间一大串。走起路来,铜铁相击之声俨然成了腰间特有的冗赘配乐,仿佛承载着半生积攒的人间烟火,让我逐渐变成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,在世间踽踽而行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随着年龄的增加,记忆力如沙漏里的细沙,悄然无声地散失着。钥匙在腰间日益沉重,却反而更容易被遗忘在门内、桌上。我多次被自己亲手关在门外,只能立于门外尴尬呆望。咫尺之内,钥匙却偏偏遗留在桌面上,也如我一般静默着。那防盗门无声地横亘在眼前,逼着我无奈地凝望被隔绝的自己。
如今,智能锁早已登堂入室,终于可以“无钥匙一身轻”了。我的新居门锁换作一块冷硬铝板,泛着金属的光泽,上面只有几个数字按钮与指纹识别区。再不必伸手摸索腰际,只需轻轻靠近,输完密码,门锁便“嗒”一声应声而开——门开得如此轻易,倒时常令人有些恍惚。记得第一次开门时,我盯着那毫无温度的光滑面板,指尖迟迟不敢落下,仿佛碰触的并不是门锁,而是岁月突然抛来的、一个过于崭新又陌生的谜题。我的手指悬在冰冷的智能锁面板上方,迟迟不敢落下,心中竟泛起一股无凭无依的惶恐。冷冰冰的屏幕上只映照出我逐渐老去而困惑的容颜。
偶尔翻箱倒柜,竟又寻出母亲留下的那串钥匙。母亲去世已近10年,这串钥匙蒙尘已久,在手中显得小而轻,如同记忆深处被时光烘干的标本。我细细抚摸着钥匙上粗糙的纹路,如同重新触摸到昔日土墙下鼠洞的潮湿与温暖。这钥匙如今已开不动任何一把锁了,可它却依旧能开启那扇时光深处的门——门后是灶膛里跳跃的暖红火光,是母亲回家时扑打身上霜花的声响,是大姐掀开锅盖时扑面而来的饭菜香气……旧日门扉吱呀吱呀开启,那些被锁在岁月深处的暖意便扑面而来,无声却浓烈。
我终是明白了:大门的锁无论被钥匙、3D人脸识别、指纹或密码开启,那扇门背后的家,本就不曾被冰冷的铁锁真正锁闭过。它始终等待着被亲情叩响,被习惯所熟悉,被血脉里流淌的牵挂所召唤——那才是世上最古老的锁钥,自盘古开天地起便刻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,从未锈蚀,亦永无失落的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