廖毅
四年前,一位黔东南的朋友坐在我家中,目光被倪萍老师主持的央视寻亲节目《等着我》深深吸引。他动情地讲起堂哥家失散多年的女儿,那个远赴东莞打工后只托人带回一双皮鞋给弟弟,从此杳无音信的姑娘。堂哥因思念与自责日日借酒浇愁,最终带着无尽遗憾离世。当时,我们一同查找了如何向《等着我》节目求助的信息,并稍稍提了一些建议。这本是一次朋友间寻常的交流与帮助,未曾想,四年后竟传来佳音——在节目组和志愿者的不懈努力下,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被成功寻回,破碎多年的家庭终于得以团圆!
这消息像一束温暖的阳光,不仅照亮了朋友堂嫂一家,也悄然点燃了另一户人家沉寂已久的希望。
这户人家,正是朋友年逾七旬的舅父。老人听闻堂嫂家寻亲成功的喜讯,心中那积压了六年多的思念与期盼再也按捺不住。他的儿子,一个性格极其内向、只会说苗语的年轻人,在六年前因家境贫寒、家庭氛围压抑,选择了默默离家出走,从此音信全无。舅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按照从堂嫂那里学来的方法,在《等着我》节目的官方平台上提交了寻亲求助信息。令人惊喜的是,仅仅四个月后,希望的曙光便降临了!节目组反馈了线索:儿子可能在温州!
老人的女儿,即出走青年的妹妹,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动身奔赴温州。在当地热心民警和民政部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,循着线索,她最终来到了目的地——温州一家精神病院。推开病房门的瞬间,尽管时光荏苒,尽管环境特殊,血脉相连的直觉让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哥哥!更令人动容的是,病床上沉默的身影也瞬间认出了妹妹。未等开口,他扬起手,不是拥抱,却是一记带着复杂情绪的耳光,随后用久违的苗语激动地质问:“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?”妹妹瞬间泪如雨下,紧紧抓住哥哥的手:“哥!不是不找啊!是找不到,真的找不到你啊!”这一记耳光,一声质问,一行热泪,冲垮了这些年“生死两茫茫”的隔阂,积压心底的委屈与思念如洪水般奔涌而出,却也宣告着:亲人终于重逢了!
在妹妹耐心的安抚和家乡苗语的温暖包围下,哥哥断断续续地拼凑起这些年的颠沛流离:当年懵懂随人流到温州,一下车便遭窃,身无分文,证件尽失。语言不通成了他最大的障碍。饿极的他走进路边小店,用手比划着想讨口饭吃,店家却误会他要先吃后付。吃完后无法解释也无法支付,他那一口无人能懂的苗语,换来的是粗暴的殴打。在饥饿的绝境中,他有过抢路边摊食物的绝望举动,结果自然又是被当作“疯子”对待。当再次被“发现”时,接到报警的民警赶到现场。面对一个蓬头垢面、言语不清(实为苗语)、无法证明身份、遣返都无处可遣的人,在当时的情况下,也许是出于对他人身安全和公共秩序的考虑,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进行观察和安置。最初,他尝试用苗语解释,但无人能懂,也无人有暇细究。渐渐地,他意识到,在这个举目无亲、言语不通的异乡,身无分文的他几乎寸步难行。而精神病院,尽管环境特殊,却提供了一隅栖身之所和基本的生存保障。为了活下去,他选择了沉默,选择了适应这里的环境。令人感慨的是,或许是医护人员观察到了他某些特殊的行为(如安静、不具攻击性),或许是某种难以言说的生存智慧,他竟得以独居一室,避免了与其他病人的冲突,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生存下来。这一“住”,便是漫长的六年多光阴。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孤岛,沉默地活着,等待着渺茫的归期。
当妹妹带着亲人的呼唤,终于将哥哥接回故乡的时候,洗去风尘,换上干净的苗家衣裳,那个沉默的身影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。当闻讯赶来的亲戚、乡邻围拢过来,他竟能一一清晰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和辈分!那一刻,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。他哪里是什么“疯子”?他只是一个在绝境中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隐藏自己、在巨大语言鸿沟中被误解和遗忘的游子!
乡音、乡情、亲人的温暖,是治愈他心灵创伤最好的良药。看着他能清晰地认出故人,流畅地用苗语交流,在场所有人无不百感交集,既为这迟来的团圆欣喜落泪,也为他所经历的漫长孤寂岁月深深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