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兆国
腊月二十四,“北风凄凉,雨雪其雱”,离除夕不过几日而已,雪粒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,刺骨的冷风便也乘机呼啸而至,一路刮过起伏的山峦,裹挟着寒气漫卷过荒僻村庄,再攀爬上嶙峋的山梁。这是个不平常的日子,它是我外祖父的寿辰,母亲总会从我们姊妹四人中挑选一两个,踏着坎坷不平的小径,翻山越岭前去给外祖父贺寿。
外祖父家在几十公里的山外,山路崎岖,蜿蜒于山腰之间,狭窄处荆棘丛生,在雪色里也显得格外锐利,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”。母亲带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,鞋子还用稻草紧紧地捆绑着,用以防滑,每人还拄着一根事先削好的拐杖,助力前行;山路仿佛变得比过去长了许多,看似近在眼前,走起来又好像远在天边。雪也乘人之危,不怀好意,肆无忌惮地乘机钻进脖颈,瞬间化为水,又凝成冰;我们常常是气喘吁吁,累得快要瘫软在雪窝子里。母亲却总是用她常说的一句话“男子汉大丈夫要勇敢”鼓励着我和三弟,时而伸出温暖的手拉一把,时而又轻轻从背后推一把。风雪如针芒刺骨,我们仍跌跌撞撞前行,路虽难走,母亲却从未动摇过,总是风雪无阻,母亲这种坚韧的精神,对我们晚辈成长影响很深。
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四,雪下得极大,仿佛要将天地倾覆。我们出发得又稍晚了一点,又是我和三弟陪母亲前往,白天雪下不止,天色渐暗,风雪更猛,山路已几乎被大雪吞没。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跋涉在积雪里,每一步都如同从土地里拔起自己的脚掌一般吃力。直到晚上9点多,才终于抵达外祖父家。远远地,便望见了外祖父屋前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,在漫天白雪中宛如一点温柔而倔强的星辰,在幽深寒夜中燃烧,正在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。
推开门时,外祖父、外祖母闻声立刻迎了出来,两位老人伸出手臂紧紧将我们揽入怀中,声音哽咽着唤着:“小乖乖,我的小乖乖们啊!”昏黄的灯光下,我分明看见他们眼中盈满了泪水,顺着皱纹沟壑蜿蜒而下。外祖母用她那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我们冻得通红的小脸,仿佛要焐热的不只是冰冷面颊,更是这风雪夜归人一路上的惊魂。那汹涌的泪水与呜咽,是灵魂深处尘封已久的泉眼被猛然凿开——原来最深的思念和等待,从不曾被时间驯服,它只如熔岩般在心底奔突,只等重逢的这一刻,喷薄而出,烧灼成我们脸上滚烫的河流。
屋中桌子早已摆好饭菜,满满一锅肉,却纹丝未动。碗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,菜已凉了。那年代,没有电话,亦无法传递只言片语的消息,唯是凭着血脉深处无声的坚信,他们便一直这样等着、守着,如同檐下冰凌一寸寸凝长,直等得饭菜由热转温,由温变凉——直到我们一身风雪推开家门,这凝固的守望才融化为滚烫的泪水与拥抱。
许多年过去了,如今道路四通八达,天堑变通途,出行车来车往,行路再不必如此辛苦;一个电话,一条微信,天涯海角亦能瞬间抵达。然而那桌在油灯下静静守候的饭菜,那盏为风雪夜归人而亮的灯火,却愈来愈似成了无法追回的旧梦,与岁月同长。
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的雪地,也看过许多地方的雪景,可再没有那样的雪了——它落在肩头是冰的,融进领口是暖的;它埋住荆棘丛生的路,却埋不住坚韧的奔赴和一座小屋里不肯熄灭的灯。那灯照亮的不是时辰,是至深至重的爱在时间中刻下的刻度:纵使山高雪阻,总有人点着心灯候在檐下,不怕菜凉,只怕你不来。
那雪夜里一桌饭菜所凝固的时光,竟成了此去经年人心愈难寻得的暖灶:如今纵有千般便利,却再难焐热那被风雪包裹过的、至深至重的等候了。